第十二章 惘前尘踏错空啼血-《想你时雨停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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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上京,天英杯全国柔道大赛决赛现场。

    “崔时雨!”冯媛西站在场下,第一次这样严厉地呵斥她,“你是一个柔道选手!你怎么可以怕受伤?”

    三次被判罚消极进攻。

    她有无数次拼死一搏的机会,却都临阵退缩,畏葸不前。

    冯媛西忍着喉头的更咽,看着筋疲力尽地坐在椅子上的女孩,问?:“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?我宁愿你打输了,能堂堂正正地摸着心口和我说,教练,我尽力了!但你今天敢说这句话吗?崔时雨!”

    经历了漫长的两个月的艰辛备赛,因为她几分钟的懦弱,一切付之东流。

    崔时雨紧紧地攥着肩头披着的毛巾,无言以对,更不敢直视冯媛西的眼睛。

    是啊,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?我为什么会开始害怕受伤?她自己并不明白,她的潜意识在屈从着聂廷昀:不要受伤,不必得胜……

    献祭的本能深入骨髓,她抗拒不了神的任何要求,她依然胆小、怯懦而自厌。她能做的,只有责怪自己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,教练。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冯媛西失望地看了她半晌,拂袖而去。

    崔时雨坐在原处,慢慢地,把脸埋进手心。

    四处都是欢呼声,没有人在意她的失败,所有人都在庆祝那位日本选手获得了胜利,而她终于没能迈进顶级职业选手的门槛。

    一切都结束了。她心灰意冷地想,可能你这一辈子就是要如此平庸。

    “时雨。”

    她抬起脸,一个男人身穿一身赛方的应援运动服,坐到她身侧。

    是骆微城。崔时雨愣了一下,没想到他会出现在现场。

    “虽然我并不是很懂柔道,但我能看出你比从前多了顾虑。”骆微城凝视着她的侧脸,轻柔地说,“就像一个金刚不坏的武林高手突然有了死穴,他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无所顾忌地直面刀枪剑戟了。且不论输赢,心里有了羁绊,是好事。”

    崔时雨始终一动不动,听到这句话,才稍稍有了反应。

    她哑声说:“可我觉得我不再像我了。”

    骆微城反问:“怎么才是像你呢?”

    崔时雨忽地哑然。

    金刚不坏之身因聂廷昀露出了死穴,她不安到极点,生怕迟早有一日会一无所有。

    若连柔道都失去,她便只是行尸走肉。

    可在未曾遇见聂廷昀的最初,她本就是这样一具行尸走肉。

    骆微城说:“你还好吗?我送你回酒店?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刻下,她恍如一缕孤魂,任谁牵着都行。

    回到酒店,崔时雨先去敲冯媛西的门,却无人应,到前台一问才知道,冯媛西已经退房离开了。崔时雨麻木地站在酒店大堂,平静地想,她放弃我了。

    手在微微颤抖,她用力攥紧了,指甲嵌进掌心,也感觉不到痛。

    没什么,这不是我第一次被放弃。

    好似有什么东西自她肺腑穿凿而过,令她连站立都没办法维持,她只听到有人在她的耳边说:“崔时雨,你还好吗?崔时雨……”

    一阵刺耳的长鸣从左耳贯穿过右耳,而后,是深不见底的黑暗。

    她恍如坠入一个漫长的梦境。梦里一片大雾,崔时雨循着漫无边际的前路摸索,听到远处有人在说话。

    “没什么事,我叫医生来看过了,说是劳累过度。

    “说实话,她其实是块打比赛的料,但你既然不想让她做选手,我尽量说服她。

    “这本来是康敏的活儿……是,你的人情先欠着也无妨。

    “好,你要登机了?”

    崔时雨蓦地睁开眼睛。

    卧室的房门半掩着,透过门缝,一个人影在来回踱着步讲电话。

    她下意识地抓紧被子,捕捉到了最后一句道别的话:“回头去海市再聚,挂了吧,阿昀。”

    门被推开,她迟疑的眼神正与男人的目光对上。

    骆微城怔了一下,问道:“什么时候醒的?”

    崔时雨张了张口,突然咳了起来,骆微城连忙递水给她。

    崔时雨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,才问:“我又晕倒了?”

    骆微城注意到了这个“又”字,皱了下眉:“你不是第一次这样突然晕倒?看过医生吗?”

    崔时雨点点头:“以为是贫血,但血检结果正常。”

    骆微城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半晌,问:“我有事先走,你一个人没关系吧?回程机票订了吗?”

    “我没关系,机票订过了。”崔时雨顿了一下,说,“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骆微城离开后,崔时雨又睡了一觉,半夜被渴醒,翻身下床,似乎听见什么动静——床头的手机嗡嗡振着。

    她拿起手机,来电已经挂了,十几个未接来电,红彤彤地占满手机通话记录。尾号0723,是聂廷昀打的,她麻木地站在床边,没接。

    她把手机放下,到客厅打开冰箱。

    水喝光了,冷气将她罩着,脸是冰的,心也是。

    四下昏暗,只有冰箱里的亮光透出来,一切都像是假的:她没有输掉这场关乎运动员生涯的比赛,教练没有对她失望透顶,聂廷昀不曾找人说服她放弃打职业比赛……

    事情从她选择参加那次有聂廷昀在的聚餐开始,一路行差踏错。

    她被“暂时拥有他”这个假象迷惑了心智,贪念一起,欲壑难平。

    冯媛西问她,你是一个柔道选手,怎么可以怕受伤?

    她无言以对。

    她是站在绝路上打这场比赛的,首鼠两端刻在骨子里,一面想做赛场上的战士,一面又想成为他的温驯少女。于是她顾此失彼,手足无措。

    她笨拙地想学着做个正常的“女朋友”,在他面前一次次脱下铠甲。

    铠甲放久了,难免生锈。

    她是自作自受。

    聂廷昀站在寂静的走廊里,衣上还沾着凉意。电话在手里,屏幕始终亮着,显示正在呼叫,却始终无人应答。他和她只有一门之隔,他若敲门,她一定会开。

    他把手机放回兜里,背倚在门上,沉默地垂下眼,点了一支烟。烟灰寂然落在他手指上,他没抖掉,灯光下,烟尘飞扬,归于无声。

    这支烟燃到一半时,门突然开了。

    小丫头低着头出来,先看到了地上的影子,接着浑身僵住,缓缓朝他望过来。

    他没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,第一反应是将烟掐了,踩到地上,挥了挥手,试图驱散气味。

    她睁着一双杏眼,安静地凝视他,突然开口说:“没关系。”然后弯身捡起烟头,走了很远找到一个铁皮垃圾桶,把烟头丢进去。

    他无声地跟在后头,她转身,被他顺理成章地揽进怀里,额头抵着肩。

    “你听到了我和微城的电话?”顿了一下,他说,“微城说你大概听到了。”

    骆微城是何等精明的人,挂断电话一进房门,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事情十有八九已经败露,出去后立刻和他通了气。崔时雨没接他电话,更是坐实了他的猜想。

    聂廷昀扣着她颈侧,迫她仰面看向他,说道:“如果我一定要你听话呢?”

    这场对峙或迟或早,她逃不过。崔时雨有一刹那屏住呼吸,接着眼眶发红,说道:“你也做过柔道选手。”

    ——我以为你会明白。

    “就因为我做过柔道选手。”

    崔时雨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:“这是我自己的人生。”

    “自己的人生?因为我才开始的人生,也叫自己的人生?”

    语调那么轻描淡写,连嘲讽都不屑掩饰。

    ——他轻视她,拿捏她于股掌之间,从头至尾。

    她感觉到胸口在疼,紧紧咬住牙关,忽地失了声。

    这样的聂廷昀,和她记忆里的美好少年的模样无一点相似之处。她究竟是像斯嘉丽爱上阿希礼一样爱上了年少那场美丽的幻觉,还是眼前的这个人?

    三年来,崔时雨第一次自我怀疑。

    可是,亲昵、恋慕、心动乃至痛楚都那么真切。

    她十几年苍白的血脉,在这短短几个月间有了情绪。她感觉到她活着,可以呼吸,她雀跃、嫉妒、自卑甚至想念……因为他。

    她无法否认这个事实,这更令她难堪。崔时雨想要逃。她试图推开他的怀抱,她更咽、挣扎,最终又被他紧紧抱住。

    她慢慢地在他怀里安静下来,哑声控诉:“聂廷昀——你看不起我。”

    “宝贝,我不是看不起你。”他吻在她耳边,“你想知道为什么吗?”

    停了停,他道:“因为你的‘约拿情结’。”

    他感觉衣袖被她抓得一紧。他缓缓地撤开距离,看到她瞳孔里的震惊。

    “因为你奉我为神,因为你注定会被我的一举一动左右,为我而紧张不安,既渴望看到我,又恐惧靠近我……因为你突发性的昏厥和疾病无关,和你过度在意我而感到痛苦有关。

    “你为我忍下了痛苦,就意味着你再不能全力以赴地打一场比赛。”

    聂廷昀的语气温柔而缓慢,却透着强硬。

    “既然选择奉我为神,就要……追随到底。”

    最后,聂廷昀轻轻地叹息:“不能两全的,崔时雨。”

    崔时雨愣愣地望着他深邃的眼眸,脑子里一片空白,本能地,愠怒压过困惑,驯服已久的身心在此际迟迟生出嶙峋反骨。

    她一点一点地扬起下巴,眼神灼灼:“我也可以不要两全,聂廷昀,我也可以放下你。”

    他慢条斯理地收紧扣住她侧脸的手。该是疼的,可她那么倔强,一声不吭。聂廷昀勾起嘴角,像是听了一个笑话?:“你凭什么以为你有的选?”

    崔时雨扬眉,下一刻,兜里的房卡被他摸走,他拽着她走向房间,刷卡进门。肩头被他重重地推了一下,她踉跄着跌进客厅,险些撞到茶几。

    他面无表情地道:“想接着打比赛?我当你陪练,来啊。”

    他逼近到跟前,她站立不动,拳头缓缓攥紧。

    肩头又被他推得向后一歪。聂廷昀低喝:“动手!”

    他的手摸到她的卫衣领子,用的是对练时的抓握动作。

    她一股怒火涌上来,本能地挣开,反手拽住他的袖口,一脚别进他两腿间,猛地施力!

    “砰”的一声,他被她撂倒在地,倏地蜷起左膝,忍住没有呼痛。

    她张着双手,茫然地站在原地,似乎没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。

    “我不是……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
    心跳仿佛都停止了,她跪倒在他身侧,要扶他起身。

    衣领一紧,他仰躺在地,揪着她朝下拉,直至呼吸可闻。

    “往后你伤几处,我就伤几处。你训练,我就陪着你练,你比赛,我全程跟进,怎么样?”

    你威胁我——这句话到了嘴边,看到他苍白的脸色,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。她颤抖着按住他的手背,一滴滚烫的泪“吧嗒”砸下来,落在他唇边。

    他尝了尝,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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